铁匠与古镇
\n文/蔡晓安
\n热热闹闹的小镇,突然就空落落的了,像本来很敦实的汉子,一觉醒来,发现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一样。几乎所有人都搬走了,搬到了新县城,一面响应三峡移民政策的号召,一面各自埋头去谋新的生活。
\n吴自强却没搬。
\n吴自强没搬,并不意味着他的家人也没搬。实际上,他的老丈人、丈母娘以及一双儿女都搬到了新县城一条叫民德路的街上。他们在那里买了移民房,老人负责带孩子,孩子在附近小学读书。妻子情况特殊,两边跑,用她自己的话说,有点像搬运工,每过几天就将吴自强打好的铁具运到新县城的市场上去卖。城里不好卖的,就到离古镇几公里远的新云安镇上去卖。就是说,没去新县城的那几日,她才有机会和吴自强待在一起。
\n吴自强也不是不想搬到新县城,但他是个铁匠。铁匠是打铁的,打铁的地方叫铁匠铺。先不说铁匠铺在新县城好不好找地方落脚,也不说当真可以落脚,房租能不能承受,即便房租能承受,一套楼房或者一间门市,如何能布置成一个铁匠铺,都是大问题,单说那“叮叮叮叮当当当,叮叮当当叮叮当”的打铁声,从早吵到晚,街坊邻居有几个能忍受?
\n在云安则不同。云安是个古镇,曾经聚居于此的人也不少,但铁匠铺并不位于镇子的正街,而是在靠北一个比较偏僻的小角落。那是妻子的老家,多年来,他就像一棵笨拙的黄葛树,默默根植在那里。
\n吴自强是上门女婿。从本质上来说,上门女婿跟其他男人也没什么不同,都一样的生儿育女,一样的拖家带口。非要说点不同,那就是在家庭中的地位问题了。比如,因为是男方进的女方家的门,所以结婚的时候,不能说男娶女,只能说女娶男,或男嫁女;有了孩子,不能跟男方姓,要跟女方姓……凡此种种,一句话,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里,女人才是一家之主。男人只能充当配角,是一种绝对不能喧宾夺主的存在。
\n云安一下子就静了下来。
\n原先人声鼎沸的市井巷陌,除了偶尔的几声鸟鸣,或者不知从哪个角落跑出来的野狗像发神经一样互相追逐打闹一阵,几乎再也找不出可以眼见的活物。自从三峡大坝截流,江水就倒灌入汤溪,满满的一河水,将位置偏低的街道房屋悉数淹没。一个延续了两千多年香火的古镇,到头来,就只剩下不到原来三分之一的街景,颓败,荒芜,悄无声息,像一堆时光的碎片,散乱地堆放着,一次次迎候风雨的侵袭。
\n吴自强的铁匠铺位于古镇的高处,从窗口往外一探头,残破的街景就一览无余。废弃不过才短短二十年,那些斑驳的墙壁上早已爬满横七竖八的青苔和遮天蔽日的藤蔓。
\n当然,吴自强打望的时候并不多。他一天到晚都在忙着打铁,打制的铁具包括锄头、錾子、手锤、镣环、开山儿(斧头)、割草刀、剔骨刀、杀猪刀、菜刀、砍刀、篾刀等。这些铁具中,他打得最多的还是要数锄头。锄头是农民在田间地头劳作时最常见的农具。虽说现在务农的人已经很少了,但并不是没有。周边五六个乡镇的父老乡亲,只要有一点打铁的活,都必得翻山越岭跑来找他。
\n一个空空如也的古镇,从早到晚,都只听到铁匠铺里传出的“叮叮叮叮当当当,叮叮当当叮叮当”的打铁声。
\n旧时打铁,需要师徒二人配合,徒弟配合得越好,表明学艺就越精。吴自强自从出了师,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真正做铁匠。他单枪匹马一个人,总不能一只手掌铁,一只手抡锤吧?直到他做了上门女婿,这个问题才慢慢有所改观——妻子终于可以在一旁,像当初他当学徒时那样,协助他一起打铁了,但也仅限于打制一些铁器小件。妻子毕竟是女人,让她掌铁,她怕砸到手;让她抡大锤,又没那么大的力气,坚持不了几下,就偃旗息鼓了。
\n真正解决问题,还是在有了那台叫电动气压空气锤的机器以后。铁匠铺里仿佛一下子来了个永不知疲倦的钢铁侠,只要把开关一开,铁锤就开始“咚咚咚”地砸个没完。
\n从此,吴自强就如虎添翼。他再也不用麻烦那个百无一用却不可一世的女人了。
\n相比于白天,吴自强更喜欢在夜间打铁。
\n打铁是个力气活,还得一直在熊熊燃烧的火塘周边转。没多一会儿,浑身上下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汗珠子。在夜里,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衣服脱掉,光着身子,不知疲倦地沉浸在劳作的欢愉里。
\n实在累了,就飞跑到汤溪河边,“咕咚”一声,自由自在,畅畅快快地游上那么一阵,一会儿狗刨,一会儿仰泳,一会儿踩水,一会儿钻咪咕头儿(潜泳),怎么舒服怎么来。
\n只有在河里,他才感觉终于活成了他自己。
\n小镇的平静是在那个清寂的夜晚开始打破的。
\n刚开始,他没怎么留意,只赤条条一个人在逐渐清凉的汤溪河里忘情地翻滚,扑腾,起伏,畅游,却在抬起头来的一刹那,脑袋“嗡”的一下。
\n有什么不对呢?
\n他的左前方,大约二三十米处,竟然有亮光闪了一下,仿佛星星突然眨巴了眼睛,只一下,又漆黑一片了。
\n吴自强的心立马收得紧紧的。
\n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。古镇居民早在二十年前就搬迁到了新县城。这亮光,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
\n他悄没声息地游上岸。水从背脊骨滑下,仿佛有手指在轻轻地擦拭。他一个激灵,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
\n莫非,那就是人们常说的——鬼火?
\n他书读得虽不多,但有关云安古镇的传说,这二十多年来,他还是听说了一些。云安因盐而立,因盐而兴。从发现白兔井开始,至今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。公元前206年,汉高祖刘邦的大将樊哙在云安射猎,追逐一只白兔时,竟发现了一口盐泉,于是刘邦就命当地隐士扶嘉掘井汲卤煮盐,由此拉开了云安汲卤煮盐的历史帷幕。历朝历代,有名有姓的煮盐大户不下百家。但纵然你生前腰缠万贯,富甲一方,到末了,也只不过成为附近山梁上的黄土一堆。那些大大小小的古墓,有一些,已经随着历史的烟消云散而殆尽,有一些,至今还有后人在缅怀祭奠。
\n但他还是觉得刚才的亮光不像鬼火。
\n小时候在农村,他见过所谓的鬼火。鬼火一般都蓝幽幽的,荡来荡去,飘浮不定,有些还会像长了脚一样在山岗丛林间飞奔跑动。而刚才的那束亮光,闪得突然,消失也很迅速,就好像,有人拿着一支手电筒,拨亮,发现情况不对,又立马关掉。
\n入秋了。天,真的凉了。
\n回到铁匠铺后,吴自强还有些瑟瑟发抖。虽然很清醒,但他不打算继续打铁了。他想赶紧穿好衣服,上楼,缩进温暖的被窝。
\n妻子又去了新县城。他独自一人,思绪万千。他并没有成为小时候一心倾慕的侠客,锄强扶弱,行侠仗义。他最终成了个普普通通的铁匠。即便做了铁匠,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打制各种刀枪剑戟,斧钺钩叉,鞭锏锤抓……
\n他身处的世界,早就不是武侠的世界。
\n过去的这些年里,吴自强的郁闷是经常有的,如同汤溪河边一眼望不到头的沙砾,数也数不完。比如,妻子从新县城回来,无论吴自强手里正在忙什么,都必得先放下,立马去给妻子倒杯水。倒也不是妻子当真有多霸道,若非如此她就会大发雷霆。不,妻子从来不!只是吴自强觉得,他应该这样,也必须这样。但同时他又觉得,他这样了,妻子就应该阻止他这样,可是她从来没有。她既没有喊他这样,也没有喊他不这样。她把他所做的一切,都视为理所当然;又比如,只要一上饭桌,吴自强就会自觉退缩到下首,但他心里又有许多不甘,说到底,他才是男人,才是这个家事实上的顶梁柱,看看四周围,哪一样家什不是靠他一铁锤一铁锤锤出来的?然而十几年过去,妻子从来没有让出她的上座,她总是像个女王一样,一过来,就自自然然地一屁股瘫到那个最上首最显贵的位置上;再比如,到了冬天,寒风在窗外刮得呼呼作响,吴自强总会给妻子倒盆热水,让她先泡泡脚,再上床。这还不够,在她上床之前,他会一骨碌钻进被窝,先把被子捂热,再等她像条蛇一样滑进来。总之,他做的每一件事,表面看,都尽善尽美,内心里,却又翻江倒海。他一面觉得,这样做是对的;另一面,又仿佛心不甘情不愿,好像他做这一切,都是因了自己卑微的家庭地位。
\n可他又不能说。
\n于是就越觉得憋屈。
\n越憋屈,他就越将满身的气、满身的力往各式各样的铁具上撒。他近乎疯狂地卖力打铁,一个家,就真被他打得像模像样了。
\n可不是吗?那幢三层高的小洋楼,还有那辆十几万买回来的小汽车,不都是他闷声不响捶打出来的吗?虽然小汽车主要是妻子用来运送打好的铁具到市场上去卖,他连开都不会开,但毕竟那是一种家庭实力的象征。
\n自从那天夜里去汤溪河游泳,对岸边的那束亮光产生莫名的疑虑之后,吴自强再没有下河去。
\n妻子去新县城待了三天,今天又回来了。
\n妻子进了铁匠铺,吴自强正好将一把锄头打好,用铁钳钳着往水缸里淬。红通通的锄头一沾水,“哧——”的一声响,浓烈的青烟腾空而起,随着“哧”声逐渐转弱,直至完全没了声,才捞起来。
\n妻子问:“忙完了?”
\n吴自强答:“哪能这么快!”
\n妻子说:“今天,我想你早点睡。”
\n吴自强愣了愣,茫然地看了她一眼。
\n妻子又说:“我想你今天早点睡。”
\n妻子明显有些反常,吴自强把灶膛的火门一关,问:“你这是怎么啦?”
\n妻子眼神慌乱,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瞟了一眼,轻声说:“我老感觉,镇子下面有人。”
\n吴自强心一紧,眉头跟着就皱了起来。虽然妻子一直把他当女人对待,可他毕竟是男人。这种时候,男人,就应该有男人的担当。
\n吴自强把妻子拉到自己身边,壮着胆说:“别怕,有我在。”
\n“刚才在楼上,我看见河边有光在闪,正准备仔细瞧瞧,又灭了。”妻子抖索着说。
\n陌生人来的时候,已经快到中午了。两人中,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,穿皮夹克,留中分头,脸瘦得很,稍微马虎一点,还以为碰到的是一只从山上跑下来的老猴子。陌生人一开口,吴自强就知道是外地人,说着很纯正的普通话,不像云阳本地人说普通话,大家都听得明白,无非是贵州骡子装马叫。
\n“老猴子”先是问声好,然后递过来一根烟,又摸出打火机,凑拢来给吴自强点上。待大家慢慢悠悠抽上两口,浓烟像迷雾一样升腾起来,遮住各自的脸,“老猴子”才漫不经心地说:“师傅,听说这个镇子都有两千多年历史了,这么古老的地方,从墙上刨下来一把灰,怕都成古董了吧。”吴自强就喜欢别人夸古镇的好,一听这话,心里突然就亲近了许多,说:“那当然。如果不是三峡移民,谁愿意离开这么个风水宝地呀。”说完,不由得有些怅然。
\n“老猴子”见时机已到,便把话锋一转,像随口拉家常一样,问了句:“师傅,你这里可以打铁铲吧?”吴自强一听这话,心里就有点不高兴了,虽然现在找他打铁铲的人确实不多,但他毕竟是个老铁匠,这话问得,好像瞧不起谁似的!
\n男子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,但还是假装没有领会,只不管不顾,接着往下说:“是这样,我要的这把铲子,估计你没打过。我还是给你画张图吧,一目了然,好懂。”说着,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取出纸笔,人往门槛上一坐,把皮包在双膝上横平放着,再把纸往皮包上铺展开来,铅笔就在纸上“沙沙沙”地画起来。
\n吴自强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,心里却满是不屑。细数下来,他打铁也快三十年了,什么样的铁具没有打过?就说铲子吧,别看现在打得少,放在从前,什么平口铲啦,尖口铲啦,铰口铲啦,哪样没打过?
\n男子将画好的图纸递过来,说:“就照着这个打。”
\n吴自强接过来一看,心下一沉。那种铲子的确少见,乍一看,还以为是一节粗壮的楠竹,用篾刀从中间劈开了,留下一半的样子。
\n男子要得急,第二天就要来取货。双方约定好,到时候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。
\n接下来几日,吴自强总有些心神不宁,打起铁来好像有气无力的样子。妻子本来打算把一批打好的铁具拉到新县城去卖,可不知为什么,又突然不走了。吴自强没问她为什么,但他有一种直觉,妻子的心里应该跟他一样,都在担心,好像下一秒,就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。
\n妻子不走,一定是想,果真有事,不能让他独自面对。
\n但她留下来,又有什么用呢?一个女人家,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。那几日,她一反常态,只要天一擦黑,就像条泥鳅一样溜到他身边。这是不知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了啊。虽然现在她在一旁也帮不了什么忙,但哪怕只是傻愣愣地看着他忙前忙后,他也是舒坦的。曾经满腔满怀的憋屈和郁闷,在上门女婿的心里,仿佛一团坚冰,突然就融化了。是啊,毕竟是两口子呢,管他哪个当家,哪个做主,都是一家人呢。
\n那天晚上,两个人吃过饭,又来到铁匠铺里。有一把菜刀,是前一日小垭口的一个村民跑来订做的,说好明天就要来取货。他得赶紧将它完工。
\n妻子坐在门口,斜倚在门板上。两个人之间的距离,不过丈余。
\n火塘里的火在鼓风机拼命地鼓动下,“呼呼啦啦”直往上蹿,把夫妻俩的脸映得通红。
\n吴自强刚把菜刀从炉火里钳出,正准备往水缸里淬,就听到屋外一阵“踢踢踏踏”的奔跑声,从下方由远而近传来。他心里一颤,顺手将菜刀挨着墙根放好。
\n石梯就在铁匠铺外面,逶迤而下,直通河岸,二十年来,基本处于荒废状态,路面青苔密布,两旁杂草丛生,要不是吴自强经常去溪边担水,下河游泳,草深得早就看不见路面了。
\n很快,一阵像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“呼噜呼噜”传来,短促而急烈。
\n吴自强正准备去把妻子拉开,好把门关上,就听“咣当”一声,一个人因为跑得太快,到了门口,不料脚下一崴,身子一偏,一个没站稳,从斜刺里撞在了门板上,然后,往屋里一个趔趄,险些摔倒在地。
\n没等吴自强反应过来,来人早一把将妻子扯进怀里,一只手像铁钳一样箍紧妻子的脖颈,一只手腾出来,恶狠狠指着他,喊:“去!把门关上!”
\n话音刚落,几个警察已经从下面追上来,出现在门口。
\n警察一看,男子手里竟然凭空多出个人质,还是个女的,一时之间,全都愣住了,只能傻呆呆地站在那里,丝毫不敢轻举妄动。
\n妻子早吓得面色苍白,浑身上下像在筛糠一样。
\n正在这时,男子的目光落到了吴自强身后,那把搁置在墙根处、还没来及淬火的菜刀上。只见他眼冒金星,再次对吴自强发号施令:“再不去关门,我掐死她!”又扭头对门口的警察说,“退后,快退后!都不许动!”边说,边真的用铁钳一样的爪子捏紧女人的喉咙,只稍稍用点劲,女人就像快断气似的拼命咳嗽起来。
\n所有人都被他的疯狂举动震住了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反箍着女人,一步一步,慢慢向放菜刀的那面墙壁挪动。
\n吴自强一看这阵势,就知道男子的意图。其他人没留意,但他是再清楚不过那把菜刀搁放的位置了。他不动声色,决定听从男子指示,与其面对面侧身而过,向门口缓慢移步过去,然后伸出手,准备关门。这时,已经退到门外、离得最近的警察见状,准备阻止,却见这个憨头耷脑的铁匠拼命跟自己挤眉弄眼。他稍一迟疑,不再继续。
\n另一边,男子想伸手去拿菜刀,无奈菜刀虽然斜靠在墙根,但高度远远不够,试了几次,够不着。男子背扣着女人,不敢松手,只好把女人的脖子向后扳,女人不堪重负,身子不由自由地矮下去。
\n菜刀刚从火膛里钳出,还没来得及淬火,更没到安刀柄那一步,所以刀把只有筷子头那样粗细。要稳稳地握在手中,哪有那么容易!但这并不是重点,重点在于,男子刚一把将菜刀提起,就听他“啊”的一声惨叫,那痛苦不堪的模样,就好像,他被菜刀砍了一刀似的。菜刀像被他的惨叫声吓傻了,“哐当”一声掉到地上。接着,一团青烟从他的手掌心“嗞”地蹿起。人们仿佛闻到,一股淡淡的烤肉味扑鼻而来。
\n吴自强来不及幸灾乐祸,说时迟,那时快,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个大步直接蹽到门口,将右首那扇门板“砰”的一声甩关上去。
\n谁也没想到,门背后,竟然暗藏着一把约半人高的马刀,直竖竖地靠在那里。
\n没有人看清,马刀是怎么上了他的手,又是怎样高举过头,回身,像姚明在篮球场上一样,迅疾地,三大步跨篮,然后,手起刀落。
\n但吴自强并没有失去理智。
\n落在男子肩头的,只是刀背。
\n即便是刀背,那速度,那力道,也够那男子吃一壶的了。男子的肩膀断没断不知道,但比先前更加瘆人、此起彼伏的惨叫声,自然是免不了的。
\n后来做笔录的时候,警察说:“这一次,多亏你给我们提前报了信,不然,好几座古墓都被他们掏空了。”顿一顿,又说,“不过,我们有个疑问,你,是怎么知道他们是盗墓贼的?”
\n吴自强神色淡定,不紧不慢地说:“还不是那些家伙太自以为是了,以为我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,连洛阳铲是什么都不知道。那家伙来叫我帮他打铲子,还像教小学生一样专门画图给我看。我联想到那几天河边老出现‘鬼火’,就想,肯定是他们在夜里作怪。”
\n警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,说:“这不能怪他们,他们也是迫不得已——如果铲子没搞丢,才不会冒险来找你呢。”
\n警察一笑,气氛就活跃开来。
\n吴自强也跟着笑了,说:“不过,话说回来,我确实是第一次见这种铲子。虽然他给我画了图,我还是没把握,上网一查,才知道原来是洛阳铲,是盗墓者常用的一种工具。”
\n警察递过来一杯水。他也不推辞,“咕咚”一声,像喝了多么美味的甘露水,抹一抹嘴,接着说:“这时,我知道,我得报警了。”
\n回到家,妻子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做晚饭,见吴自强过来,不好意思地说:“多年不做饭,手都生了。”
\n妻子不说还好,这一说,吴自强心里真正是五味杂陈。结婚这许多年,哪顿饭,不是他做好了再恭恭敬敬地端上桌呢?吴自强没有说话。他怕一开口,所有的心思都倾盆而下,再也关不住。
\n妻子做的饭确实难吃。
\n但她并不自知,只管给他填了尖尖一碗米饭,又在上面垒满各种蔬菜、肉食,层层叠叠,夯实了再压,压实了再夯,仿佛不把满桌子的饭菜一股脑儿全让他吃掉,决不罢休似的。
\n他上一口还没下肚呢,下一筷子又夹了过来。
\n妻子也不吃,也不出声,只满脸堆笑地望着他。
\n一碗饭菜很快就被他一扫而光,妻子才开口道:“藏那么大一把马刀在门背后,怕不是专为我准备的吧?你,真的就这么恨我?”
\n一边说,一边笑盈盈地望着他。
\n吴自强知道妻子话中有话,也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:“是啊,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。不过,那一刀下去,早把我二十几年的怨气砍没了。”又说,“可惜,警察说那是管制刀具,不能留着,他们要收缴。要是下次……”
\n妻子立马伸过手来,捂住他的嘴,说:“呸呸呸!真是个乌鸦嘴!一次都差点没走脱,哪还有什么下次嘛……”
\n吴自强心里还是隐隐痛了一下,他知道,那个被自己小心珍藏了几十年的武侠梦,现在,终于要醒了。
\n妻子突然语调一变,以无限温柔的口吻说:“这些年,真难为你了。我知道,很多地方,我都做得不够好。我,可能太没把你当回事……”
\n没等妻子说完,吴自强再也忍不住,豆大的泪珠像下雨一样直往下掉,落到碗里,又被他和着饭菜大口大口地吞进肚子里。他想,他纵然是一块铁,一块闷声闷气了几十年的生铁,现在,也该熔化了。
\n(原文刊发于《太湖》2025年第3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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